第一百零一章 结束

    早春北地的气温实在是寒冷，山中尤其如此。</br>

    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，山间小道上弥漫着浓稠的雾气。</br>

    这雾极浓，伸手带起的微风都能在其中搅出旋涡。</br>

    这里曾经是搬运木料的小道，已经废弃多年，与山中兽道几乎没有区别。</br>

    平时几乎鲜有人来，也鲜少人知道这条小路。</br>

    邓姓首领的儿子，曾肩负围剿山中野兽的职责。</br>

    每年须定时两次带领庄中猎户，捕杀野兽，将庄中兽群维持在一定数目，而不致于危害平民，耽误耕作。</br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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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因此知道了这条通往主宅的小路。</br>

    在数年前，他便时常带上弓箭上山游猎的同时，爬上树梢，远眺大宅的方向。</br>

    他亲眼看见那座庞大的建筑群由无到有。</br>

    一片荒芜的空地上，逐渐建起柱壁雕镂的楼宇，台阁以庑廊相连，晨雾升起时，如浮云端。</br>

    他想象不出来，居住在那样的屋子里会是什么感受。</br>

    他出生在一间茅舍草庐里，成长在一间茅舍草庐里。</br>

    就算他极力去幻想，也想象不出，居住在那大宅里的人会过着怎样安定而舒适的生活。</br>

    可是，大宅一直没有等来主人，便那般空着。</br>

    即便外头再多的人冻死在瓜牛庐舍中。</br>

    那样奢华引温泉水环绕，冬季也花木繁盛、温暖舒适的大宅，依旧空寂的等待着远方的主人有一天会到来。</br>

    他们这样的贱籍者，甚至连踏入主宅范围都是不允许的。</br>

    他也只得这样，从小道走上两个时辰来到山巅，在清晨来临时，爬上树梢，远远的窥看。</br>

    那座华美的大宅，就像一个他一生无法企及的梦。</br>

    若是没有那个人出现。</br>

    他并不会做他想，便这样碌碌一生，在茅屋里继续诞下后代，然后死去，不会抱怨。</br>

    可偏偏，命运就叫他见过了光明。</br>

    只要触碰过光，便再也不甘心回到黑暗中。</br>

    他为来庄中游猎的璇娘子引路，第一次见着那样美丽飞扬的女人，他连头也不敢抬，生怕自己的腌臢污了她的视线。</br>

    可，或许是因为这天赋异禀的雄壮体魄，他得了璇娘子的青睐。</br>

    他第一次，得以踏上主宅油亮光洁，一尘不染的地板。</br>

    被侍女们带着调笑又轻视的目光推入浴桶，像野狗一样洗刷得干干净净。</br>

    然后，在宽敞奢华的卧室中，除了不被允许夺取元红，他与璇娘子做了几乎全部夫妻间可以做的事情。</br>

    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夜晚，他躺在绵软宽阔的眠床上，身下垫着的褥子丝棉被无一不是价值百金的珍品。</br>

    屋中暗香浮动，怀里是璇娘子娇嫩得，轻触都怕碰碎的皮肤。</br>

    有那么一瞬间，他熏陶陶的觉得，自己就是这座大宅的主人。</br>

    从那一天起。</br>

    不安分的种子埋入心底，慢慢的在不甘、嫉妒和愤怒的滋养中发芽。</br>

    等到他得知北地发生大变局，公孙瓒战败，孤竹庄园原本的主人死于易京烈火之中时，心中不安分的嫩芽瞬间膨大成参天大树。</br>

    即便后来知晓孤竹庄园的主人还活着，已经来到令支。</br>

    这棵大树也没有折断枯萎。</br>

    已经滋生出的东西，再消除不掉。</br>

    对父亲来说，他能脱离贱籍做令支城中一小吏已是野望。</br>

    可是对他来说，脱离贱籍仅是第一步。</br>

    他想要成为公孙瓒那样，庄园的主人。</br>

    想要住进那样奢华的大屋，想要将璇娘子那样的娇软人儿抱在怀里恣意疼爱，而不需小意讨好，处处顾忌。</br>

    他知在璇娘子心中，他只怕也与虫蚁无异，跟她摆在屋里的一个物件无异。</br>

    物件能叫她起居方便，他能为她带来欢愉。</br>

    二者同时兼备使用性，其余的区别并没有那么大。</br>

    可他并不介意的，人有用才有活着的价值。</br>

    就像他也知道，璇娘子素来喜欢英武俊朗，高大强壮的男子，连身边的亲卫首领也同她有些瓜葛。</br>

    可是他没有嫉妒，连他自己都只是后来者。</br>

    身后传来同行的陈姓司马沉重的呼吸，他们一同牵着马，行走在山间蜿蜒曲折的小道上。</br>

    这小道上遍布尖石荆棘，还有枝枝蔓蔓的树杈从旁伸来。</br>

    驮着火油革囊的马匹行走十分艰难，他们时不时便得停下脚步，徒手为马匹开出一条道路。</br>

    这样的体力消耗，着实叫令支来的陈姓司马几人吃不消。</br>

    陈姓司马虽是公孙璇亲卫首领，也是因武力出众才能得这一职责，可到底与常年行走山间的人是有区别的。</br>

    他有些疲惫的气喘起来，看着前面依旧身姿矫健挺拔的领路人。</br>

    璇娘子招来旁人，进到闺中，他怎能不知？</br>

    可是那样当面被提及，还是叫他既羞且恼。</br>

    他只想尽快的完成任务回到令支城中，远远的离开此地。</br>

    似乎是听见他喘息，邓姓首领的儿子回过头来，似笑非笑到：“陈司马，还应加把力啊！”</br>

    “前面的巨岩过后，还有一段窄小山道，十分难行，不知陈司马顶不顶得住。”</br>

    陈姓司马冷哼一声，并不像村夫愚氓一般被激怒，与人斗嘴。</br>

    对他来说，眼前这个人虽叫他感觉不适，却不是什么值得特别重视的对象。</br>

    不过一介低贱部曲。</br>

    眼见不能撩动这位陈姓司马的怒火，邓姓首领的儿子反倒自己生出些恼怒来。</br>

    不能争吵并非一直都是好事，某些情况下，这也代表着他并没有被瞧在眼里。</br>

    山道曲折难行，有时稍微开阔有时极为狭窄，就在一处巨岩旁，狭窄的土路几乎只容一人侧身走过，还需看顾着马匹。</br>

    邓姓首领的儿子扯住一马的笼头，将不愿前行的马匹拽上一处坡坎。</br>

    突然，他望着路边一处新折的枝丫，怔住。</br>

    狭窄的道旁，食指粗细的树枝折断，趴伏在路边，断口处除了新沾的露珠，还沁出一滴极新鲜的乳白色浆液，显然刚折不久。</br>

    邓姓首领的儿子抬起头，环顾四周，这里正是小道最狭窄的一处。</br>

    两侧是巨石山岩，这小道穿插在其中。</br>

    他陡然头皮发麻。</br>

    众人之中最熟悉这条小道的就是他，此时这小道两旁的山岩之上显然多了些什么。</br>

    “有人！”</br>

    邓姓首领的儿子突然大喊起来，一边喊他一边将自己藏在了马后。</br>

    随着他的一声呼喊，仿佛被激活了一般，两旁的巨岩上突然冒出了许多弓手</br>

    无数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，虽准头力道差了些，可是足够对付挤在羊场小道上，进退不得的这些人。</br>

    之前窥探公孙颜队伍的那个黑瘦汉子，牵着的黄骠马身上扎了数只箭矢，发狂的在小道上狂奔，撞倒踩伤数人。</br>

    这个黑瘦汉子被奔马一带，直接扑倒在地，身上瞬间噗噗的扎了数支羽箭。</br>

    陈姓司马比起这些迟钝的部曲要机敏许多，异变忽起时，他便松开了手中的缰绳，直接往后奔逃。</br>

    可是他作为队伍中衣甲最鲜明者，自然享受了更多的关注。</br>

    一只力道、准头截然不同的羽箭飞来，直接扎进了他的背心。</br>

    随后又是一支，直接刁钻的命中腿上的腘窝。</br>

    尖锐的箭头瞬间咬入骨肉，从骨缝里钻出。</br>

    陈姓司马发出一声惨不似人的叫声，歪倒在地。</br>

    夏侯兰站在山岩上，收起长弓，伸手摘掉自己头发上的草叶，一边勾起唇角。</br>

    他近来似乎射术见长。</br>

    两轮箭雨后，夏侯兰带来的部曲也纷纷收起弓拿起长矛，配合埋伏在山道上的人一同围拢过去。</br>

    夏侯兰并不知此行队伍中都有谁，射倒了衣饰看起来最好的那个，稍微松懈了一些。</br>

    他并不知被他当成向导的那人，是此次行动的又一关键人物，以至于没有发现那人藏在马身下躲过了箭矢。</br>

    待到箭雨平息，那人敏捷如猿猴一般从马尸和山岩之间的空隙钻出，直接窜入林中。</br>

    邓姓首领的儿子，奋力在山林中奔逃。</br>

    他不知哪里出了问题，可是他知道，事情败露，他必须立刻逃走！</br>

    没有马匹和队伍的拖累，他用比来时快了数倍的速度逃回。</br>

    他父子近年也积攒了一些钱财，他可以直接带上钱财离开这里。</br>

    去投奔璇娘子？</br>

    不，奔跑中的青年立刻否决了这样的想法。</br>

    他纵然与璇娘子再在闺中亲密纠缠，可是这样的事端败露，他去也只有死路一条。</br>

    还应逃得更远一些，再更远一些！</br>

    听闻中原大战，他或可去投军，去搏杀得一前程！</br>

    青年心中百般盘算都刻意忽略了他的父亲家人。</br>

    一路逃到小路出口时，他仿佛见到了曙光，眼中猛的迸发出希望来。</br>

    然而一柄斜刺里刺出的长枪，断绝了他所有的希望和对未来的畅想。</br>

    那尖锐的枪头扎入他的肩胛，将他整个人挑起后，甩飞在地上。</br>

    甚至还未感觉疼痛，身体已经飞在了半空，然后重重落地。</br>

    勉强从地上抬起头的青年，只见一人持着一杆长枪，缓步朝他走来。</br>

    眼中的光芒猛的暗淡下去，邓姓青年静静的躺在地上，缓缓闭上了眼睛。</br>

    这样一场预谋以无数人的鲜血和火焰为祭品进行的献祭，终究停止在了最开始。</br>